文|曾美雅
这篇报道由社工周刊记者曾美雅原创采写。
2018年3月3日,熊美丽15岁的小妹出嫁了。
早上熊美丽去看小妹时,小妹已经打扮起来了,盘好的头上插了许多细小的干花,脸上也搽了白色的粉,涂上了红色的唇,整张面庞黑黑的透出许多颜色来,被红色的大衣衬得发光。
熊美丽抱着五个月大的女儿月月坐在小妹身旁,把小妹看了好几遍,心想:“她可真好看!”
熊美丽、小妹以及妈妈,都是嫁来八里河村的越南女人。在2017年出嫁时,熊美丽与妹妹差不多大——虽然她总对外人说自己20了,但是她的医保证上赫然写着“出生日期:2000年6月9日”。她的妈妈在2012年嫁去了村上头,前两年给那家人生了一对龙凤胎。
今天一早,妈妈照旧和继父王斌下地去了,熊美丽在小妹家吃完早饭也回屋了,中午时分,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时,小妹与妹夫用两分钟拜了堂、进了“洞房”,但她在中国唯二的亲人都没有在现场。
从越南出走的女孩
在来到中国前,熊美丽有过两任继父。
还在妈妈腹中时,她的生父就去世了。妈妈带着她改嫁给了第二任丈夫,后来生下了小美丽三岁的小妹。这是个不可靠的男人——喜欢喝酒,喜欢打人,家里只有几块贫瘠的土地,种出的粮食甚至不够一家人的口粮。在外婆的劝说下,妈妈离开了他。
为了追寻更好的生活,妈妈带着两个女儿再次改嫁,但她们的生活却每况愈下。第三任丈夫的恶习更甚,他视熊美丽与小妹为累赘,每当喝醉,他便想赶走她们。这样的行为在弟弟出生后愈发频繁。熊美丽回忆道,每天宿醉醒来,继父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喝酒,喝醉回来便打人,打完人就睡觉,醒来又跑去喝酒……
当继父的拳头或棍棒落在身上时,熊美丽和小妹只能架住胳臂尽力抵抗。“妈妈在他就打妈妈,妈妈不在他就打我们。”熊美丽说。母女三人在这个循环中挣扎着。
熊美丽对之前的事情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她甚至记不清楚母亲是何时嫁给第三个爸爸的。但从记事起,她感到自己的每一天都浸在眼泪与黑暗中。但生活中总还是有彩色的一面的,她爱自己的小弟,她爱握着他小手与他玩闹;她还有一个好朋友,知道继父虐待熊美丽后,就叫熊美丽去她家住。“我走不了,我走了还有我妹妹。”熊美丽说。
继父整日游手好闲,妈妈成了支撑家庭的人,一个人在地中劳作,还没有读书时的熊美丽常常帮着妈妈去地里干活。2010年,熊美丽十岁了,继父供她去读了小学,而小妹因为智力有些问题,读不好书,也不愿去读,便留在家里帮妈妈干活。上学后,熊美丽知道了继父不应该一直打她们。
“我要去跟(外)公(外)婆住。”熊美丽跟妈妈说。
熊美丽说,妈妈求她不要离开。她何尝不想走?但她还拖着两个孩子,难找下家。离开了这个丈夫,她将失去生活来源,但她也离不开美丽。熊美丽放弃了第一次出走。
这段回忆,熊美丽平常是不敢想的——她害怕落泪。但她还是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嘟着嘴一字一句地说。到了记忆模糊或不知如何用词时,她的嘴与红黑的脸便停成了圆圆的形状,眼睛陷入了思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回忆到与母亲、小妹出走前的最后一次挨打,她终于说,她想哭了。
那天晚上,母女三人已经在房里睡下,醉酒的继父回来了。他打开房门,向黑暗中甩去了一个铁秤。“铛!”铁秤砸向了熊美丽的位置,母女三人惊醒,妈妈和小妹怕熊美丽受伤,赶忙爬去她身旁。继父背着光,美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到害怕。他令美丽和小妹出去,留了妈妈一人在房里。熊美丽在房门外,看见灯打在妈妈惊恐的脸上,妈妈先张嘴说了几句,继父便将她打翻在地。如同往常一样,熊美丽感到绝望与惊恐,只敢与小妹站在一旁哭泣。
妈妈向爷爷奶奶求救,两个老人看着,却也不说什么。爷爷虽然不忍心,但不会表达,劝不了几句;作为家中权威的奶奶,却仍帮着继父训斥妈妈。 这次,妈妈终于决定离开。
20世纪以来的百年,三场战争接连在越南的土地上爆发——它们分别被其他国家的人称为越南独立战争、越战,以及对越自卫反击战,大量青年男性死于战争,越南男女性别比曾一度跌至3∶5甚至2∶5。
在这样的情况下,女人大都成了家庭的支柱。但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越南一直存在,且因为男丁的稀缺显得越来越强烈。这种战争造成的男女性别比例失调,以及战后膨胀的男性霸权阴影般笼罩着熊美丽所在的边境小村,更让身处其中的母女三人,成为了受害者。
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熊美丽外公的兄弟因担心越南战败,逃到了中国,并在马鞍山定了居。2012年,妈妈自知在越南再难改嫁,于是她把两个孩子放在娘家,自己跑来了中国,并在叔叔的介绍下,在八里河村找到单身汉王斌同居。2013年,熊美丽的公婆去世了,她便中断了学业,带着妹妹来中国投奔了妈妈。
国界线上的两个村子离得很近,若走得快,只要两个小时就能从越南到中国。13岁的熊美丽走山路来中国时,阳光晒得刺人,她很渴,很累,只穿着拖鞋的脚也一直作痛。这时她就放缓一些步伐,埋着头走,满眼都是黄色的泥土。
继父没有追过来,但他注销了母女三人在越南的身份,于是,熊美丽的过去——无论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被留在了国界线的另一边,她和妈妈、小妹,都断了根飘去了国界线的另一边,再也回不去,也再也没有想过回去。
少女新娘
八里河村站在中越边境线上,是对越自卫反击战西线的最前线。至今,村里村外的田间山坡上还埋有大量地雷,前几年常有村民种地时误触了雷,被夺了腿、夺了命去。
近些年,被误炸的事不太常发生了,政府排雷的力度也进一步加大,西南方的两座山已经被排干净了,只是其他山头上隐藏着的地雷,最快也大约还再要排三年。
在八里河村,人坐在屋里,常常能听到不远处传来军队用炮弹炸雷的阵阵巨响,此时屋内与屋外仿佛处在不同的时间——屋外炮火连天,屋里一片安详。
刚来中国时,熊美丽的生活水平并没有改善。
熊美丽与小妹住在妈妈的新家庭中,一家四口的开销便靠着几亩薄田。在一对弟妹出生后,他们的生活更加贫困。美丽在越南的最后两年只在学校读书了,现在已经不会做农活,也帮衬不了家里,她想早点离开。嫁人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八里河村地处边境,又在高山上,外界只有一条水泥路伸进来,这条路伸着伸着,就慢慢变成了一条黄泥石子路。而这里太危险,开发商与普通游客都不愿踏足,村子里除了种地没有其他赚钱的办法,地里的东西也“无非是些玉米稻谷,赚不了什么钱,大都自己吃或喂猪”。于是大部分男人都出去打工。
附近村里的女人少,出去打工的男人一年也回不来几次,没有相处的机会;而外头的姑娘也不愿意嫁进来,所以,娶不到老婆,可能是村里的男人除被地雷误伤外,最头疼的问题。此时,娶美丽的妈妈,以及像美丽这样的越南女人,成了村里男人们最有可能解决婚姻难题的方法。
小妹的婚礼是大年十四,男人们还没外出打工,就都来帮忙洗切食材。客人并不太多,大都四五人围在一圈打牌,男人们在屋子、院子中进进出出的,显得很热闹。
“今天这家结婚的(新娘)多大?14岁?”一个正在洗菜的男人问。
“是14还是15哦,反正越小我们越喜欢。”另一个男人接嘴道,几人随即爆发出大笑。
熊美丽的丈夫骆荣在另一头埋头干活,他曾经也是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小伙。 骆荣常年在广州、深圳打工。他在工地上“卖力气”,一天不包吃住,大约只能赚20元左右。到了年末,他最多只能往家里寄八九百,“有时不但寄不了钱,连回家的火车票都买不起”。骆荣在打工的城市处过一个相好,他带着那个女孩回来过年。但女孩来到他家的泥房,看到他的贫穷,就离开了。此后九年,骆荣再没与女孩谈过恋爱。
2017年1月5日,骆荣经人介绍,见到了16岁的熊美丽。初次见面,骆荣没敢跟熊美丽说话,无言中两人互生好感。接下来的一个月,骆荣常常带着熊美丽出去散心、赶街。他们都是苗族,平常就说苗语,熊美丽又渐渐学会说一些汉话了,日常交流起来没有困难。
这年骆荣29岁,比熊美丽正好大一轮,因此美丽的妈妈不同意这门婚事——熊美丽太小,还未到出嫁的年龄。2月22日,骆荣发现熊美丽怀孕了,他给美丽家送去了两万元的彩礼——这差不多是他们全家一年的收入了。3月10日,两人举行了婚礼。
熊美丽还记得骆荣向她求婚的时候。骆荣拿着从麻栗坡县买来的金戒指,问美丽愿不愿意嫁给他。她同意了,他就把戒指给她戴上,随即低头走开了。
金戒指被美丽收在梳妆台的柜子里,平时她就只带着两个银色的戒指。这是今年情人节两人去麻栗坡赶街时骆荣给她买的,算是情人节礼物。说起这对戒指,美丽笑得喜滋滋的,但骆荣提起这事,只是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值几个钱。”
婚礼那天,熊美丽穿着骆荣妹妹给她买的红色嫁衣。嫁衣的裙摆是红纱的,用金的粉的线绣了团团菊花,用白色的线绣了云的纹路。她的头上别着镶了红色珠子的金色头冠,一颗红珠坠在眉间——这是昨天被人带着去麻栗坡县盘的,花了800元。
美丽家在村西边的山坡上,骆荣带着人把美丽接下来,又牵着她沿着山路走到他自己家在的村南边的山脚下。山坡陡,骆荣将她背了上去。熊美丽的脸发烫,一路只敢将头埋在骆荣的肩上,她听到鞭炮与排雷声的混响,还有众人起哄的声音,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与饭菜香。她跟骆荣拜了堂,进了洞房,又出来拿糖来分给客人吃。住在马鞍山的嬢嬢也来了,熊美丽听着祝福,觉得结婚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熊美丽是怀着孩子嫁进来的,一家人都对她小心呵护,不让她下地干活,只让她待在家中给家人做饭。几个月后,骆荣也不出去打工了,留在家中陪着美丽。
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小女孩,曾祖父给她起名叫骆月。所有人都很疼爱月月,熊美丽每天都在家里守着她,公公婆婆上午出门种地,下午回家,只是一天未见,“就想月月想到不得了”,一见到她便不愿撒手了。
熊美丽在家中,跟所有人说话都是平常的、不卑不亢的。家里人待她都很好,她从越南带来的衣服,嫁人后就再没穿过,都被骆荣与骆荣妹妹给她买的新衣服代替了。她感到幸福。
但熊美丽觉得妹夫王亮一家人不好相处,说话阴阳怪气的。王亮的爸爸早年被地雷炸断了腿,可能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中,人的脾气是会不同。美丽觉得,这家人对小妹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要等到小妹她生孩子后才看得出来。
没有户口的“婚姻”
熊美丽抱着月月坐在王亮家的堂屋里,时不时与小妹搭几句话。
小妹歪歪地倚墙站在一旁,嚼着口香糖,嘴上的口红差不多已经掉光了。小妹满头插了红色的小干花——据美丽说,这个头发只要盘300块钱。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脚上是红色的尖头细跟高跟鞋,走路时膝盖不敢弯,摇来晃去的,但是她自己很喜欢。
仔细观察小妹,会发现她有些斗鸡眼,眼神有些呆滞,跟小孩、妹夫嬉闹时举止就像一个儿童,并时常发出尖锐的叫声。他人对她示好,轻轻一拉她,她也会顺势沉沉地倒在此人的怀中。这时穿着黑西装,别着大红花的王亮来了,他搂着小妹往房里走,两人进去后关上了房门,房里传来小妹的嬉笑声。
被问到小妹多大时,熊美丽说15岁,随即又改口称18岁。说起王亮把小妹拐跑的过程,熊美丽笑了。今年1月,王亮回到村里,听说王斌的越南继女长成了,于是跑去他们家,想见见这个女孩。
当时家里人都出门了,家中只有小妹一人,王亮拉着她去买了几件衣服,就把她带去自己家。后来妈妈来王亮家寻人,他不肯给,小妹觉得王亮对她好,也不跟妈妈离开,两人同居了两个月,今天便结婚了。
按辈分,骆荣是王亮的侄子,而妹夫王亮与继父王斌是平辈——虽然三个人的岁数差不了多少。现在母女三人分别嫁到了三家去,辈分就“乱了套了”,大家最后还是各叫各的——骆荣喊王亮叔叔,熊美丽喊王亮妹夫,但王亮得管王斌叫岳父。
母女三人都是按照民俗“明媒正娶”来的,但这却不是法律上承认的婚姻。根据中越两国的相关法律,毗邻国的边民去民政局登记结婚,需要中方提供居民身份证、户口本,与无配偶、且与对方当事人没有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旁系血亲关系的签字声明;而毗邻国边民则需提供证明本人边民身份的证件——护照、国际旅行证件或边境地区出入境通行证件、与无配偶的证明,再去民政局登记。
骆荣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言辞闪烁——他一会说因为熊美丽没有越南的户口和身份证,办不了,一会说熊美丽有边民证——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就是不想触碰到熊美丽没有到达法定结婚年龄这一点。
其实,为了熊美丽的户口,骆荣一家也到处奔走,最后得知这是不可能的——取得中国户口必须得先有中国国籍,而国籍的审批,是要一级一级从地方交至中央、交至国务院外交部的,这样的机会大都留给为中国做出贡献的外国人,而熊美丽,交出申请往往也是石沉大海。
另一个能让熊美丽合法居住的途径,就是先去民政局登记结婚,再去公安局外管部办为期三年居住登记,到期后再改成五年,最后换为永久居住证。但没有越南户口让第一步就走不下去,之后种种也不能落实了。
虽然没有结婚证,但凭着医院的出生证明、骆荣的户口本,以及父女二人的亲子鉴定,月月也落下了户。
随着近年来像熊美丽这样“嫁”来中国的越南新娘越来越多,麻栗坡医保处在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推行过程中,将熊美丽归在了骆荣家的家庭号下,录进了系统,自动生成了一串“身份证号”,只要按时交款,熊美丽能享受到医保待遇,只是不能享受边民或独生子女待遇,每年交医保的时候比骆荣多出40块钱。
无论是结婚,还是办居住证,手续的费用用不了多少钱。只是各种证明的费用、繁杂的手续,还有熊美丽的年龄,让骆荣将这件事一推再推。“黑户”“三非人员”,使看似在中国安定下来的母女三人,随时面临着被遣送回越南的境地;政策的逐渐开放,让相关部门也有了更多的默契,也让这些越南新娘有了更多呆下来的安心,即使公安的人来村里,她们也不再躲藏,一切看似平静。
可期的未来
如今最令骆荣一家困扰的,是熊美丽出不了远门。熊美丽靠着医疗本,采了血样、录了指纹后可以短暂的离开,在麻栗坡县是无阻的,但最远也只能到文山市了,这意味着夫妻二人不能去大城市打工。但骆荣并不很介意,他说无论是在文山,还是在更大的都市,赚的钱都差不了多少;以前打工攒下的钱已经让他在文山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他正在准备和熊美丽一起搬过去住。
他常常与熊美丽谈这些——关于未来的种种,关于怎样让生活更美好,关于怎样让月月成为有出息的孩子。熊美丽与骆荣达成了一致,年后,骆荣将会离开八里河村,去文山打工,而熊美丽在家里把月月养到一岁大,就上去文山,做一些小工。月月将会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去附近的帐篷小学读书,然后夫妻俩要尽最大的努力,把月月送到市里读书……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熊美丽满脸是憧憬。如今她只有两个愿望,一是有中国的户口,想去哪就去哪;一是让月月在没有争吵与暴力中长大,成为有出息的小孩。
但是熊美丽还是舍不得丈夫离开自己,这也是他们未来规划中熊美丽最不喜欢的部分。熊美丽与八里河村里喧闹的村妇交集少,没有知心的朋友,自己的小妹、妈妈,平时也难见上面。与骆荣的爸爸妈妈,一天里说话的时间大都是吃饭时。 她带着月月,但有时还是感到寂寞与思念,这思念中有她再未见过的弟弟与朋友——她时常想着,弟弟应该去念书了,而朋友也嫁人了;还有在外地打工不能见面的骆荣。所有的感情只能附在电话线上,成为传到骆荣耳里的几句家常。为了养家,婚礼办完后,骆荣就要离开。
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会,这时阳光是非常好的,给院里打纸牌麻将的人、洗菜切菜忙进忙出的男人、坐在一边吹牛聊天的女人,都镀上了一层梦一般的白茫茫的光。屋外的下坡上放起了鞭炮,小妹已经换了双红色的运动鞋,与小孩们一起看热闹。
熊美丽在屋里呆坐着——这是她今天最常做的事。当这天进入夕照时,熊美丽的妈妈终于出现,这位有着浑浊大眼的黑瘦的母亲在人群中站着,一手牵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她与小妹一样只会说苗语,因此有些寡言。听到有人喊,熊美丽立刻跑出屋找妈妈去了。
吃过妹夫家的酒席,太阳已快落山,熊美丽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在屋外的坡上,几个小孩突然跑过来抢她的手臂,她快乐的惊叫一声,便与孩子们一起奔跑起来。
这篇报道由社工周刊记者曾美雅原创采写。
文字:曾美雅 图片摄影:岳思雯
编辑: 曾美雅socialworkweekly.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