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CIAL WORK 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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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杂想:社会学把我们塑造成什么样的人

作者为台湾大学社会学系毕业生。

大学四年带给我的改变相当明显,更早先是处境、是目标的改变,大学四年却是自我的改变,最后几个月尤其剧烈,一方面是经历的事情使然,二方面是从密集的课业中脱离出来,可以静下来思考自我,试着调和以往因压力和时间窘迫所引起的浮躁、调和社会学价值观与自我冲动之间的矛盾,重新检视四年的意义。社会学是什么?社会学与我的关系是什么?学习社会学是个怎样的“体验”?社会学又把我们塑造成什么样的人? 不被重视的观察与解释四年来,我学社会学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对社会提出更好的观察与解释,并且从这个过程确认自己的价值:作为一个有能力对社会提出更好的观察与解释的人。我相信任何社会都需要这样一群人,他们的专业就是觉察,不受商业赞助或者政治议程框限,为了“更好的理解”而去觉察。我相信,这样一群人应当被尊重,应当得到鼓励和支持。但是,走出同温层,外头的世界却在明示暗示我们:理解社会并不重要,就业与薪水才是读书的真谛。台湾大学作为高等教育的领头羊,承受着政策和社会舆论压力,也如实地反映这套价值观:应用学科至上、基础学科不受重视。知识殿堂该有的典雅气质在台大已经少见,它的首要目标也不再是培养未来的思想家、艺术家和科学家;它现在只是一间分数门槛比较高的产业后备训练所,没有贡献宇宙的精神,也没有自己的性格。它追逐一切业界崇尚的价值:竞争力、国际观、创新、创业、行销、大数据,现在又多了机器学习。这些价值本身并没有不好,甚至是跟上时代所必须的,只是,当它们变成了唯一的价值、界定成功的固定方式,那就是一所大学堕落的开始。我非常感谢台大文学院以及社会科学院所有用心教学,专注于学术研究的老师,因为他们的坚持,才能在台大撑起一小片天空,保护一小群人文社会基础学科的我们免受外界压迫,能够在相对自由的环境里关心我们关心的事,带我们认识就业之外,生命诸广度与深度。社会学是结构的语言四年来经常被问到一个困难的问题:社会学到底是什么?每个人的答案可能不太一样。我目前的答案是:Sociology is a structural perspective of nearly everything。几乎所有现象如今都可以提出社会学问题、可以是社会学研究的范畴,这是因为无关人类的现象今日已经罕见。社会学本质上是一套语言,由许许多多“概念”和表达概念间关系的“论述”所组成,学习社会学就是让这套语言成为我们内在思考的语料库,从而根本地改变我们认识世界、提出问题、反刍经验的方式,甚至缠入自我建构的过程中。但是,社会学语言并非平等而无所不包的:它有所聚焦却也有所忽略。“结构”是我认为居于社会学语言最核心的“大概念”。几乎所有从事社会学语言创造的研究者都让他们的语言和“结构”有所连系,这个概念于是扮演着共通轴线的功能,串起了社会学内部松散邦联状的知识块,避免社会学分崩离析。结构指的是通过人们的集体力量所创造出来的,长期且稳定的社会关系和互动模式,它可以具体表现在行为、语言、事件、制度、组织与人造器物当中,也可以抽象存在于规范、价值和观念里。结构可以视为动力与阻力的不平均分布、诸力的交杂体,如同洋流和水滴的关系,导引着人们的思考和行为倾向。如果没有结构,每个人的思考与行为在控制其生物能力和自然条件不变的情况下都该享有同等的可能性。但是,我们看到人们并不拥有一切思考与行为的可能性,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有可为与不可为,每个人拥有的可能性也并不一致。社会学相信,是“结构”在其中起着关键作用。思考是语言的过程,观点则是特定化的思考,当有所偏重的社会学语言进入我们的内在语料库,思考也会受其影响而产生特定的倾向,“观点”于焉形成。社会学观点实际操作起来便是:找出现象中可能由集体参与创造的因素,借助理论的指引,在形式里寻找规律、在时间中回溯历史、在空间里连结关系,沿着这些轴线推展思考,逐步揭露现象背后“结构”的轮廓及其影响,从而逼近一人一时一地仰赖常识所无法洞察的“完整的故事”。所谓社会学想像、所谓结构式的观点,在我的理解中是这么一回事。社会学的致郁性觉察结构是一回事,面对结构的态度则是另一回事。在我的观察中,许多偏爱质化方法的社会学学生都有意无意受到马克思主义和女性主义影响,长出了“关怀边缘”的知识/行动倾向。这个倾向总是惦记着社会缝隙、幽暗角落、失声之人,对于受压迫者在优势群体创造的结构底下所承受的不可回复之伤害感到悲愤,并且相信现身就是力量、个人的即是政治的,学习社会学的责任就是替缺席者发声。这种关怀边缘、现身发声的倾向并非社会学内建的必然,但在社会系学生间、在年轻世代的公共知识分子圈里,这个倾向却尤其突出。它构成校园内外的资讯环境,影响甚至决定我们想像的社会学。四年来,我经常感受到一股忧郁深邃的气息盘绕在社会学学生头上。并非所有人都在这个氛围底下,但比起隔壁政经学院,气味差异仍旧明显。社会学是否一定程度带走了同学们的快乐?毕业前,我和几位朋友讨论到这个问题,他们几乎都表示社会学带给他们痛苦,让他们提前变得深沉、变得无法像从前那样体验到那么多快乐。回想起网路上曾经看到同学们发的一些长文的特征,还真是若合符节。为什么?是同学们从前过得太快乐吗?是太草莓而过于脆弱吗?难道学社会学真有“致郁”的副作用吗?我目前的答案是:的确有,但每个人的体会有异,“致郁”原因也不相同。扣掉读本太难、改变世界太难、运动伤害等较常被讨论的理由,可能还有几个原因: 1. 所学不被理解、得不到肯定首先,社会学学生承受太多外界无谓的质疑和贬抑。我们学的东西没有被肯定,比起应用学门,社会系对应的职涯模糊且产值不明,比起自然科学,社会学的象征价值不够,无法让外行人“闻其名而竖大拇指”。社会学不是几句话就能介绍清楚的知识,它在一般民众心中又常与社会主义、社会运动、社会工作、社会历练搅在一起,解释起来特别费力。就我的经验,一般民众对社会主义、社会运动观感不佳,社会工作又被视为可替代性高、“比较需要跟底层接触的那种工作”,而蒙上不必要的污名;老一辈民众仗着自己“读社会大学”、社会历练丰富而看轻社会学,这都造成社会学学生不被肯定、不被理解,对所学感到沮丧。此外,社会学出路虽不设限,但比起医工商法,要进入高职业声望的行业机会较小,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靠理想吃饭或者继续升学,因而出社会总是个广泛的焦虑。 2. 自我要求过高、生活品质太差造成身心失调第二,作为文组可能是负担最重的系,读本多到念不完都是常态。部分同学对知识抱持热忱,每周读本看完还要安排额外阅读量,文章除了更多以外没有最多,自我期待除了更高以外没有最高,四年来多少同学为了出田野做报告熬夜通宵听鸟叫,为了搞懂理论讲好导读而查遍各家资料,为了雕琢文字通畅好读而字斟句酌修改再修改,为了报告卡关、成果不如意而感到失落与自责。三餐不继、睡眠作息紊乱、长期压力、慢性疲劳,一些同学身心先后出了状况,自律神经失调,倦怠、烦闷、暴躁、失眠、心律不整、肠胃坏掉,严重的甚至得消失一段时间。如此不健康的生活型态底下,即便快乐恐怕也是带着疲惫的。 3. 漠视的永恒批判与同情的必然化,造成情感能量长期耗损第三,受到社会学“关怀边缘”倾向的影响,部分同学逐渐形成一种“觉察-同情-改变”的义务心态:觉察不够、没有打从心底同情、没有试着做什么来改变,就是社会学没学到骨子里、未尽一份力让世界更好。但是,这种心态可能会带来“双重窘迫”的问题:一方面,义务感敦促同学离开舒适圈,超越自己的社会位置,要求同学们尽可能去同情受害者,却忘记用力同情会耗损情感能量,甚至带来替代性创伤(一般对话中扮演幽默要角的“有害玩笑”,也会因为同情而不再愉悦,反倒带来愤怒)。另一方面,放弃自己的位置其实不可能达成,人们永远不能够完全同情和同理他人,这代表义务感不会有满足的一天,而义务感的缺口终将转生出罪恶感。其结果便是:人还没帮到就先落入“高标准自我要求、未达标准的罪恶感与自我批评”,以及“一直同情受害者带来的情感能量耗损与替代性创伤”的连环夹击。朋友间的相互约束与维持自我形象统一的本能性要求又固化了这个夹击,以致于陷入道德的紧箍咒而没办法松懈下来,没办法在人前坦承自己就是有情感配置的优先顺序、就是比较不关心某些受害者。这原是人们节约情感能量所自然发展出来的机制,却被双重窘迫问题给逆转,其结果便是:漠视的永恒批判与同情的必然化,于是长期落入看不见终点的情感能量耗损与自我罪恶中。 4. 过度敏感于近身现实的不理想,激化痛苦、叛逆和冲突第四,社会学具有强劲的“开眼”效果,生活周遭原先被掩藏起来的、不被看见的、视而不见的事物,现在都被拖出来放大检视。我们之中已经纤细的同学可能变得更加纤细,我们会惊觉到不只弱势者,居然连自己也不自由、也背负著有形无形的压迫。这种顿悟本身已足够让原本被自身位置保护比较好的人感到低落(何况,生活的负面结构往往来自亲密关系的不理想,任何颠覆与革命都代价过高)。更麻烦的是,社会学建构的理想关系拉高了我们对真实关系的期待,从而在公共场合、在日常生活中、在我们的避风港内,在我们最亲近的家人、朋友和爱人间制造许多冲突。我们对他人的不谅解感到痛苦,对关系的细节变得敏感,对平等与自由尤其敏感;我们提出更多要求、更多拒绝、更多自我,变得和以前不一样,在他们眼中显得叛逆、显得激进、显得张牙舞爪。我们放弃了一个模范生的光环,选择当一个常轨难以预测的不乖的孩子。如果没有社会学,我们也许会是相安无事的、粉饰太平的、与世无争的人,错的都忍下来、怪的也跟着笑,顺着常轨过一个常轨的人生。社会学的最终目标是全面的和谐,手段却容易带来绵延的冲突,快乐早在天下太平前就被自己家园的核爆给折损掉了。 5. “去熟悉化”带来沉浸的艰难与快乐的单调化第五,社会学要求我们“去熟悉化”,要停看听、凡事万勿轻信、退一步海阔天空。貌似保持客观聪明的绝佳方式,其实是训练我们用理智中断直觉、把感受切得细碎,要求我们不停地分析、思考、踩煞车。长期下来,我们之中理智思考比较突出的同学不再相信惯常意义体系,并且与它彻底疏离。只在惯常意义体系中才有意义的快乐,因为我们离开、不相信,也随之消失了。原本可以轻易沉浸进去的体验,因为习惯性“退一步”而多出一段难以消灭的距离。我们的理智变得太过敏捷、心得来得很快很快,思辨破坏了沉浸,让“反思”或者“研究”的态度卡在我们与世界之间。我们越来越失去了一个当事人的身分,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旁观者,其结果便是:一种分析的快感取代了诸体验的快感,而造成了快乐的单调化。但社会学未必一定带走快乐。从长期知识生涯的角度,初学者欠缺自我实现的圆满成就感,前期过程肯定苦多于乐。有朝一日研究得到肯定、顺利拿到学位、就职并且遇到一群爱你的学生,社会学之“乐”可想而知会显现出来。至于还没到达那个境界,或者本来就没有打算达到那个境界的我们,不快乐也是未必。社会学同时拥有致郁跟治愈的效果,可以带来失落也可以带来力量,最终还是取决于学习者跟它的关系。社会学虽然注视社会的幽暗,但要以“知道”还是“满满的同情”去面对,是学习者可以决定的。社会学让我们看见近身的不自由、放大关系中的小细节、渲染我们的负面记忆,但那究竟会带来自溺还是解脱,社会学也没有预设答案。我们可以选择用社会学继续中介一切,也可以把它当成另一套思想的“束缚”而适度地放下它。我们可以用冲突的方式继续和现实的不理想角力,但社会学也有给出温和的、协商的方式。最终的分水岭或许不在抗争与妥协谁比较有道理,而在于我们有没有那个耐心、有没有那份包容,有没有办法与命运和解,无论它是好是坏。最后社会学让我们都变成了敏感的人,但敏感在理智与情感的分岔点上却有犀利与温柔的两面展现。有些人越读越善感,有些人只长出理智的机敏。后面这些同学,包括我对自己的反思,下意识都把社会学当作一个抽象思考的资源、强力的问题诊断工具。如此工具性使用经常展现为高度体系化的、架构性的型态,仿佛社会学已在心中筑起概念的世界。如果社会学语言在自我里面的发展脱离了现实指涉,变成纯粹概念与概念间抽象的符号串联,这样的社会学可能会带我们远离社会,甚至退化为作文的、修辞的形式练习。如果,社会学语言没有和我们的内心连结,那么,语言的发展也就不会拉着我们的内心一同成长。正如纯粹形式化后的文学艺术一样,纯粹形式化的社会学也会面临巧言令色的问题;“一个真正的文人应该千锤百炼的真心,到最后只不过是食色性也。”社会学融入理智思考会带来敏锐、带来犀利,只有把社会学放入情感通道里,才可能带来善感、带来温柔。在这点上,我们都要努力。对大多数的我们来说,社会学之路只会走这四年,顶多再走三年。大多数的我们,未来都不会成为学者专家、成功人士、老板经理或者政治人物。我们不会担任领导者、不会是国家未来的栋梁,或许没有幸福的家庭,也不见得能够自我实现。青春的热情与激情可能回到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时候,曾经加诸于台大学生的一切期待只剩梦幻泡影、与我们毫无关系,我们会怎么评价这段时光?优等生光环不断要求我们许一个大人物的愿望,却没有告诉我们怎么当好一个平凡人。幸好,社会学就是一门平凡的学问,剥除掉所有绚丽概念和繁复论述,社会学的核心不过是“谅解”:领悟到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得已,从而减少过分的要求、减少过度的怨怼,与他人和解,最后与自己和解。社会网络研究在在告诉我们:人际关系,尤其亲密关系的品质,是决定我们生命情感轨迹最重要的东西。拥有高品质的关系虽无法免除于人生的无常,却可以陪伴我们度过难关。但愿未来的我们都是他人亲密关系里的浮木,在黎明前成为星星燃烧那一点微弱的光吧。

编辑:李福滨 socialworkweekly.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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